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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山,如今却只剩碎石角砾。一座巨大的、中空的废石堆,到处都是人类的排泄物、有毒的化学物质和血迹。这就是距离瓦利卡莱约30英里的比西矿山。这是一座锡矿和钶钽铁矿矿山,在蚂蚁一样的奴隶蜂拥而至挖掘矿道并开采之后,山中的矿产迅速消失了。2万人住在山上的一座废墟之城中。

远远看去,那里并不像一座城市,而是几千个废弃塑料袋在风中飘动、破碎,随风挂在电线或弯曲的杆子上,和污泥混杂在一起,四处散落、堆积着。土地上遍布着露天的矿坑,被雨水和污物充盈,孑孓和寄生虫在其中蠕动。疲惫不堪、眼神空洞的儿童,徒有一身肌肉的男人,目光呆滞的妇女,在迷雾中像幽灵一般游荡着,在士兵大摇大摆地走过时畏畏缩缩地躲让。他们的恐惧是真实的。一名妇女告诉我:“在这里,女孩像羔羊一样被宰杀。如果有任何人被怀疑私吞了珍贵矿石,他们就会将那人开膛破肚。”

曾几何时,这片森林的腹部,这座山峰的心脏,都还未被剖开掠夺。但在我们对此进行回顾之前,先看看你的周围。你身边可能有一块电路板信息时代的关键组成部分之一。但若没有奴隶矿工在比西矿山采掘的锡石,电路板就无法运作。锡被用于制作焊料,而焊料就是将电子线路焊接在一起的材料。电子线路中的焊料(这个词在拉丁语里的意思是“使坚固”)是63%的锡和27%的铅的混合物。这种比例的锡铅混合物可以被精准地应用于两个电路的连接、电脑主板芯片的维修,或是完成在我们的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其他含有电子线路的东西(汽车、玩具、婴儿监护器,甚至是大型喷气式客机和超级游轮)的生产过程中无数必要的工作。

现在就让我们回到刚果和比西矿山。20世纪80年代,住在这片森林中的村民发现,比西河(BisieRiver)这条浅浅的小河的河床上满是锡石砾,于是他们将这些石头收集起来,卖给过路的商贩。随着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使用量的爆炸式增长,锡的价格激增,因此商贩的需求也增加了。村民们沿着河岸捡石头,并不断向上游行进,试图找到这种矿石的来源。在森林深处,小河流入山腰,锡矿石到处都是。当村民在山腰处深挖,他们发现地下满是黑色的锡石。人们又在比西河另一侧的小山里发现了大量的赤锡矿。这两座山,黑山和赤山,与这条河及其河漫滩,如今成了一个矿区。最初发现矿石的村民已经不见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果战争期间,武装组织受到这个矿区丰富矿产资源的吸引,杀害、奴役或驱逐了那里原本的居民。

山上星星点点地遍布着矿坑和壕沟,仿佛遭到过地毯式轰炸一般。在山顶和山脊上,就坐落着那座废墟之城。树木被伐空,四处都是巨石和碎砖、淤泥和沙砾,没有植被生长。矿道通入山的每个坡面。山的核心几乎是纯锡矿石,多条矿道在那里汇入一个中心室。男人和男孩戴着头灯,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在矿道中向石壁挥舞着锤子和凿子。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已经将几百万磅废石块背出矿坑,弃于山坡上。锡石一旦被开采出,就会被运往河岸。它们被放入顶端开口、罐身和底部戳了洞的旧油罐里,浸入河水中,以洗去附着在矿石上的灰尘和沙砾。

矿工中有各式各样的人,都身形虚弱。有一些是曾经的孤儿童子军,在联合国部队介入后被释放。政府承诺援助他们,却从未兑现,因此他们来到矿区,希望能挣口饭吃。许多矿工都因为劳力偿债制或假债务的诡计而被奴役,还有一些则是因为受到了武力威胁。妇女和女孩一般会被派去清洗矿石、烧饭或提供性服务。有一些是被抓获、强奸,然后被带来此处。还有一些女性,因为家庭和村庄遭到破坏,所以来此寻找可以维生的工作。这里的2万名居民都患病、受伤,只有矿场老板、士兵和一些商人能吃饱喝足。

由于没有安全措施,这里的工作很快就造成了伤害。最严重也最普遍的是硅肺肺部吸入过多细小、尖锐的岩石粉尘,就会造成这种疾病。粉尘使肺部出血,然后形成疤痕组织。随着疤痕组织不断扩大,肺部就无法为身体提供氧气了。一段时间后,哪怕是一个其他各方面都健康无虞的人也会逐渐衰弱,慢慢窒息而亡,且整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凿击岩石时产生的飞屑会伤害眼睛,岩石坠落或其他事故还会导致骨折。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在矿道中的“安全区”睡觉,导致大多数矿工都染上了疥疮,浑身长满了红肿的疹子。2糟糕的健康状况和过度拥挤的工作环境意味着传染病会迅速蔓延,在通常情况下可以预防的疾病到了这里却往往会造成死亡。性病也遍布这个矿区。在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妇女她们对自己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掌控权,也得不到保护被许多男人强奸或招嫖,导致性病蔓延。受困于这样的地狱之中,许多矿工会用他们采掘的矿石换取毒品,一般是大麻和一种当地压制的哈希什烟草,他们嗑药之后上工,又增加了自己发生事故的概率。

作者:凯文·贝尔斯译者:张祝馨副标题:现代奴隶制、环境破坏和拯救世界的秘密版本:三辉图书·南京大学出版社-10有一天夜里,我坐在一个露天的棚屋下,和两名在比西矿山工作的青年交谈。忽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一瞬间,好像廉价B级片的桥段在我的生活中上演了:振聋发聩的雷声和刺眼夺目的闪电与他们诉说的欺骗和暴力之事交相呼应,周遭的树木在那诡异、惨白的雷电之下,僵直地杵着,那么不真实。黑压压的云层笼罩了整片天空,轰鸣和爆裂声充斥于他们故事的每一个转折。雷声常常淹没他们的声音,尽管我们挤作一团,但我还是要大声吼叫才能让他们听见我在说什么。这些青年缓慢地、温和地讲述着关于疾病和危险的往事。“上个月,”其中一个说道,“爆发了霍乱,我们有两个朋友死了。”“之后发生了地震,”另一个补充道,“矿坑坍塌了,岩壁倒塌,岩石坠落,许多人受伤了,有些人被活埋了。”

这两个男人都是去矿区找工作的,而如今两人都背上了根本还不清的债务。其中一个青年被派去给两袋矿石上锁,但在他等钥匙的当口,有一袋矿石被偷了。他被告知必须对失窃的50公斤矿石负责,因此他现在只能在矿区当背夫,将一袋袋的矿石背出矿坑,以此还债。粉尘造成了伤害,他一直在咳嗽,而且胸口疼,疝气也使他常常感到疼痛。当他生病时,他必须再次借钱来治疗。他被困在了一个不断下降的螺旋之中超高强度的工作,精疲力竭,疾病,更多债务。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像这样工作多久,也不知道债什么时候能还清。

比西的采矿业原本可以在没有强奸、奴役和谋杀的情况下运作。根据刚果的习惯法,山的所有权应该归住在附近的两个部落所有。随着第二次刚果战争的结束,一家叫作“刚果采矿处理公司”(MiningandProcessingCongo,简称MPC)的矿业公司开始开发比西的矿区。这家公司得到了政府授予的开采权,还与当地部落达成协议,商定建造多所学校、一个健康中心、一座水力发电厂、一座木薯淀粉厂,还商定要训练和雇佣当地工人。刚果采矿处理公司在山上建造了许多隔板房、一间工人餐厅和一个直升机起落坪。但正当这家公司准备扩大生产之时,当地的军事强人开始行动了。

战时,萨米玛图莫(SamyMatumo)上校就在这片区域领导一支叛变的马伊马伊部队。战后,他接受了政府的“招安”,带着自己的人马归入刚果民族军,他的部队更名为“第八十五旅”。政府的计划是吸收这些反叛士兵,再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军中,但玛图莫拒绝服从这种安排,相反,他在矿区建立起一个营地,很快就干起了勒索保护费的勾当。不久,刚果采矿处理公司的工人就开始遭到暴力对待:有一个人小腿中弹,必须由直升机接走;更多的暴力接踵而至,并伴以随机的逮捕、骚扰和死亡威胁。接着,玛图莫又把目标转向了矿业公司只要每个月上交1万美元,所有这些问题都能轻松解决。面对勒索和恐吓,刚果采矿处理公司撤走了员工,停止了工作,因此玛图莫转而瞄准那些他在非法武器交易中认识的无良商人,让他们接手矿山的开采。很快,一张紧密的腐败关系网以及对地区官员的贿赂将玛图莫和戈马市的一家影子矿业公司联系在了一起,后者已经准备好不择手段地购买矿产了。玛图莫开始以他自己的方式在矿区开采,他没有为当地居民建造任何基础设施,只是单纯地奴役工人,并派他的士兵监督他们。刚果采矿处理公司仍然拥有比西的合法开采权,但他们能做的,只有在戈马的办公室里看着老式俄国飞机时不时地飞过他们头顶,将属于他们的矿石私运出这个国家。

事情原本可以是另一种样子的。刚果政府原本可以严格执行法律,这样刚果采矿处理公司如今就能够在比西合法地、负责地进行锡石开采了。萨米玛图莫的士兵原本可以被散置到其他地方,那么现在他们就应该已经在学着做回普通公民了。奴隶本不会被抓,妇女和女孩本不会被强奸,走私锡矿所获的利益本不会流入罪犯的口袋,也不会成为可怕罪行的经济来源。一切本来可以是另一种样子,但这并未发生。已然腐败的政府无法控制武装组织和收受前者贿赂的当地官员。法律都无法保护人民,更不必说矿业合约了,因此这里的问题无法解决。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个事实:你我这东西。我们的需求量太大了,以至于(政府内外的)罪犯们根本无法停止从中获利、奴役人民、破坏环境。

从比西矿山到你口袋里的手机,这条供应链包含了大约11个环节,最后两个环节是向我们贩售产品的零售商,以及我们自己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其他东西的终极消费者。由于大多数企业不希望他们的产品里有奴役的影子,隐瞒奴役活动的谎言层层包裹了供应链的始端。对原始材料来源的罪恶感和责任感随着供应链环节的推进慢慢减少直到在许多消费者的观念中彻底消失。

让我们进一步检视这条供应链,不是去追寻矿产的线索,而是去分析这个链条上的人,去探索他们经手矿石的动机。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发现谁是犯罪分子,谁该受谴责,谁可能并无罪过但仍须为刚果所发生之事承担一部分责任。供应链的第一个环节是矿工,他们挖凿矿石,他们承受的苦难最为深重。他们不知道这些矿石的用处,只知道它们会被运走,而且他们的主人会靠这一袋袋脏兮兮的石块大发横财。这些因劳力偿债制、骗局或拘捕而被奴役的矿工,以及被性侵和虐待的妇女和女孩,他们既无罪过,也无责任。他们是受害者。他们身处这条供应链中是被逼无奈的,他们采矿是因为别无选择。

第二个环节,是奴役这些男人和女人、男孩和女孩的暴徒和罪犯。他们毫无疑问是有罪的。不论他们是反叛组织还是刚果军方的成员,只要他们逼迫奴隶劳动,他们就是罪犯。同样有罪的还有依附于这些罪行来自肥的寄生虫政府官员、部落酋长、腐败的警方、放债者、妓院经营者和矿产交易商他们课重税,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平民,靠债务逼人为奴,把儿童的性命当作交易的筹码,明明深知矿石买卖背后是人命的代价这丑陋的真相,却仍然进行这种勾当。他们参与进来的动机,是在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赚钱。在这个环节中较高的层面上,钱被用于资助民兵组织、贿赂官员,以及获取相应的财富和权力。在较低的层面上普通士兵的层面上其动机其实和奴隶本身的动机并无太大差异:他们被困于一个残酷的体系之中,想要在其中生存下去。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向这条供应链上的底层群体施加暴力的借口。

正是在这个环节上,我们可以发现“生态破坏”对自然环境的大规模摧毁。这就是将奴役活动和环境犯罪联系在一起的一环:生态破坏将当地居民暴露于更脆弱的境地,因为他们失去了正常的谋生之道,这使他们更容易掉入奴役的陷阱奴役活动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剧了地方和全世界环境的破坏。这些暴徒和罪犯,不论他们是官员、叛军还是所谓的“商人”,只要他们在供应链的这个环节上推动了奴役活动的进行,他们就犯有生态破坏的罪行。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在绝望的、被战争侵蚀的、毫无法治的国家,民兵组织的头领们并不会花太多的时间思考能让他们维持权力的奴隶劳动会对环境造成什么影响。在他们通过暴力取得钱财和权力的过程中,当地的生物栖息地和物种的毁灭、生态系统的破坏,以及温室气体的释放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首要问题。他们只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取代,因为还有很多其他武装组织在周围伺机而动。对他们而言,白日的秩序就是争斗和掠夺,还有一条逃亡路线和一堆准备好的黄金和纸币。

这条人力供应链的第三个环节是矿产交易的中间商和他们的飞机及卡车司机、会计员和其他雇员。大多数武装组织或地方官员自己不会去出口矿产,他们只是将矿石卖给这些中间商(在刚果,人们以法语单词“négoiants”称呼这种人,意为“批发商”)。在矿区购买矿石、安排运输的正是这些“批发商”,他们有时安排卡车将货物运至戈马,有时安排飞机将之走私到邻国。这是一群不带武器也没有战斗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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