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广网1月4日消息(霍丰)对于军人和他们的子女来说,即便是一个与军旅生活有关的小物件,也承载着他们难忘的人生记忆。今天的《军旅文学之窗》节目为大家播诵一篇散文,题目是《一个搪瓷缸子的故事》,作者将通过50多年前的一段经历,带您感受两代人的军旅情怀。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上午。吃过早饭,妈妈从里屋拿出一双乳白色的筷子和一个白底红字的搪瓷茶缸,郑重其事地对我和哥哥说:“这是爸爸从朝鲜战场给你们带回的礼物。”
我和哥哥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茶缸。哥哥离得近,伸手就抓住茶缸把儿说:“我要茶缸!”我急了,冲上去抓住茶缸缸口说:“我也要茶缸!”我们争夺起来,谁也不肯撒手。 ,在妈妈的劝说下,哥哥把茶缸让给了我,他揉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把沉甸甸的茶缸捧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缸体以雪白的瓷釉为底色,上面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8个鲜红的美术字;左边的华表与下方的红色天安门图案,将这8个红字半围了起来;另一面,七个红色大字写着:“赠给最可爱的人”,落款写着“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
与一般的茶缸相比,这个茶缸的缸口要大一些,缸口边缘有一圈浅蓝色的彩带,上面镂空出一只只展翅飞翔的和平鸽。我不禁佩服起茶缸的设计者和工人师傅,他们竟然能把茶缸设计得这般耐看,制造得这么结实。
茶缸属于我以后,我真恨不得时时刻刻用它喝水。但我发觉这几天哥哥情绪低落,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就对他说:“这缸子你用一段时间吧。”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
哥哥是个细心的人,他让妈妈给茶缸做了一个布袋,防止被磕碰坏。大概一个月之后,他高兴地对我说:“这茶缸还给你,我可是完璧归赵呀!”于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这茶缸就一直陪伴着我,跟我常住北京,后又南下海南岛,北上黑龙江,还去过四川的农村、云南的阿瓦山寨……
上中学时,我在北京第十三中学住校,这个茶缸陪我参加了修丰沙铁路的勤工俭学、大兴昌平的下乡劳动。记得在昌平史各庄,学校组织民兵连夜间行军。我把茶缸拴在背包带上,听到后面的同学嘀咕:“这不是 的茶缸吗?”“嗯,他爸肯定打过美国鬼子!”这些话让我自豪,我不由地再次抖了抖肩,去感受茶缸在我身后的晃动。
年,我到重庆上军医大学,这个茶缸又跟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重走长征路的野营拉练,和我一起在四川南溪县大观公社与贫下中农共同生活了7个月。
茶缸陪我从童年到青年,十几年过去了,虽然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使用它,可难免还是有磕磕碰碰。最初是茶缸底部被磕掉一块白色的瓷釉,露出黑色的铸铁层,如一块黑色的“伤疤”。久而久之,“伤疤”被锈蚀出一个小洞,缸子开始漏水,完全不能使用了。握着这破损的茶缸,真是心疼又无奈。看到学校大门外有维修各种物件的小摊儿,我就试着带上茶缸去碰碰运气。
守摊的老师傅面容清瘦,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他接过我递上来的茶缸,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了一阵,先赞叹了一句:“好厚的料子啊!”然后他又问:“这是你父亲的吧?”
“嗯,是我爸爸给我的。”
“这就对喽!”他说着就利索地忙起来,先是用锉刀和砂纸打磨,冲洗、晾干后,再用焊锡把洞口封死,然后打磨得平整光滑。做完这些,老师傅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取出一块巧克力糖大小的白色东西,边笑着说:“好马配好鞍,给你用点好瓷釉。”
他用烙铁将瓷釉片化开,涂在修补的地方。这样,除了修补的地方颜色略微显黄外,缸体还是那么洁白,红字还是那么显眼。我激动地掏出钱包,准备多付给他一些钱。可老师傅竟说不收任何费用,就当为 茶缸尽义务了。在我的坚持下,他后来只象征性地收了一元钱。临别时还嘱咐我,只要他在这儿,茶缸坏了保修。
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冬天,我乘火车去四川内江,上车后习惯地把茶缸放在车窗前的小桌上。这时,对面一位穿褪色棉军装的中年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吃力地从包里抓了一把茶叶,放进他的茶缸。他的茶缸虽被染成了黄褐色,看不太清原来的样子,可细一端详,茶缸的大小、高矮、形状显然和我的这只相似,尤其在茶缸把手上方,隐隐约约现出我熟悉的“和平鸽”图样。我想,这人莫非与抗美援朝有关?就试着和他攀谈起来。不出所料,他果真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参加过上甘岭战役,被美国凝固汽油弹烧伤致残。
老兵乐观豁达,特别健谈。我告诉他,我的父亲也参加了上甘岭战役,缸子就是他送给我的。老兵说,我一上车他便认出了这个缸子。然后他像对待战友一样,举起缸子和我干杯。这一路,老兵并没有给我们讲战争的残酷情景,也不讲自己英勇的战斗经历,只讲了几个他在朝鲜经历的小故事。每个故事都那么生动感人,而他的坚韧、乐观也深深地触动了我。
火车减速,内江车站就要到了。眼看就要分离,我心中有点不舍,突然想为老兵做点什么。于是捧起茶缸,对他说:“如果您不介意,这缸子就留给您吧。”老兵诧异地问:“你舍得吗?那你用啥子?”我说:“当年保家卫国,您连命都舍得,我还有啥舍不得的?再说,我们部队配发了茶缸,有的用。”他就没再推辞,接过茶缸说:“老家县里博物馆多次向我征集过这个缸子,我都没舍得,这回可以考虑把它捐出去了。”
车停了,我紧握了一下他满是疤痕的双手,起身告别。直到我走出车厢,站在了月台上,老兵还依然在窗口注视着我,用袖子擦去车窗上的雾水,举起茶缸,向我致意。远远看去,那茶缸上“赠给最可爱的人”七个大红字,依旧真真切切,分外耀眼。
火车再次启动,那张朴实的笑脸随着开动的火车渐渐远去,我一边向他挥手作别,一边在默默在心中为这位老兵祝福,同时,我也很庆幸,这个茶缸已然回到了“最可爱的人”身边。
原载于《解放军报》,选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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