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年生于江苏扬州,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图片由雅众文化提供)

朱朱决定当一个诗人的时候,属于诗歌的80年代已经接近尾声,诗人不再处于聚光灯下,也不再扮演英雄或集体代言人的角色。相较于80年代强调激情和语言修辞的诗歌,朱朱的诗歌一直以来保持着高度的独立性,以优雅、微妙而节制的风格见长。对他而言,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真正地返回到个体这个原点上,他相信,个体就是人性的棱镜。

进入新世纪之后,朱朱转向叙事诗的写作,他内向矜持的自我也开始移步室外,走入更广阔的时空。通过融合叙事、戏剧及其他艺术元素,朱朱创作了一系列突破之作,试图在历史变迁和当代生活的背景里传达个人经验的深度与集体记忆的广度。其中,以《金瓶梅》、《水浒》作为互文文本解构而成的组诗《清河县》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组诗中每一首以“我”为叙事者的诗作都对应着原著中的不同人物,如西门庆、武大郎、武松、王婆等,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部“故事新编”。读者在阅读《清河县》的同时,内心亦在复看《金瓶梅》与《水浒》,不断陷入古典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多重观看迷局。

学者姜涛曾在《当代诗中的“维米尔”》一文中提到,近年来,当代中国的强力诗人纷纷转向历史题材的书写,间或穿插了民国的、晚清的、晚明的、六朝的符号和情调,几近一种潮流。朱朱的叙事诗也多从历史人物和文学典籍中取材,如《清河县》《青烟》《海岛》《江南共和国》等。“但深细来看,他的‘故事新编’有特别的路径,不完全在潮流之中……由于在特定议题上反复纠结、倾心,不断尝试建立模型,不同于历史‘个人化’之后的琐碎自嗨,他的诗反而有了一种‘解构’之后‘再结构’的活力。”

从第一本诗集《枯草上的盐》()以来,朱朱以间隔五、六年的节奏,缓慢而稳定地出产新的诗集,包括《皮箱》(),《故事》()和《五大道的冬天》()。在诗歌之外,朱朱还从事当代艺术领域的策展和评论实践,身份和工作方式的转变也使得他近年来的作品越来越多出现了漫游的主题,视野逐渐从故乡的江南城镇、古典小说和人物,扩张至对异域文化和生存情境的观察。日前,“雅众诗丛·国内卷”推出了朱朱的最新诗选《我身上的海》,集结了诗人过去三十年的代表作及近年新作,并完整收录了写作时间跨度二十年的《清河县》三部曲。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书中遴选部分诗作,以飨读者。

《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朱朱著雅众文化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05

爬墙虎

她是疯狂的,柔软的手掌已经蜕变成虎爪和吸盘,从最初的一跃开始,覆盖,层层叠叠,吞没整面墙,缝合整个屋子,黯淡下全部光线;从不退缩,即使步入了虚空也会变成一队螺旋形的盾牌;即使入冬后枝叶全部枯萎,仍然用缝纫线被抽走后留下的成串针孔镶嵌自己的身形;她有僵持的决心,被粉碎的快感,和春天到来时那一份膨胀的自我犒劳,如同在沙盘里插上密密的小旗,如同蜂拥的浪尖以为扎破了礁岩;她是绝望的,无法进入到屋中,但她至少遮蔽了外面的一切,年复一年,她是真的在爱着。

江南共和国(节选)

——柳如是墓前

裁缝送来了那件朱红色的大氅,它有雪白的羊毛翻领,帽商送来了皮质斗笠,鞋店送来长筒靴。门外,一匹纯黑的马备好了鞍——

我盛装,端坐在镜中,就像即将登台的花旦,我饰演昭君,那个出塞的人质,那个在政治的交媾里为国家赢得喘息机会的新娘。

已是初夏,冰雪埋放在地窖中,在往年,槐花也已经酿成了蜜。此刻城中寂寂地,所有的城门紧闭,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

双城记

那些滑翔在广告牌前的海鸟也许从来就没见过广袤的陆地,除了海,短促的地平线上看不到别的风景;那些摩天高楼唯有相互映照,在自己的玻璃上将对方画成一座座陡峭的山脉,将夜晚的车流画成一条条繁忙的运河。

每天我从旋转门汇入人潮,沿细雨的街道一路搜寻旧日的梦境,可是,就像透过所有大都市的橱窗——我看见一些女人的眼睛受迪奥的刺激而在其他的品牌前失明,我看见灯光熄灭后那弹药库般的内心压力仍然堆积在写字楼的每张办公桌上。

唯有出租车司机收听的老情歌和上环那繁体字招牌林立的旧店铺,榫接了我脑海里的另一个香港,一个少年白日梦中的香港——那只是几盒翻录的磁带,几本传阅中被翻烂的色情杂志和烟雾弥漫的房子里放映的武侠片……

我们饥饿的感官曾经贪婪地攫取从它走私而来的这些微量元素,并且在黑暗中以幻想的焊锡合成一座遥远的新世界——漫长的禁锢过后,它的方言时髦如穿越防线的口令,甚至整个内陆都倾斜成一艘划向尖沙咀的

偷渡船——是的,我将内心岩浆的第一阵喷发归之于香港,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归之于香港……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未来过却好像旧地重游,并且恍惚在旅馆的旋转门中,不知道被推开的是多年之前的未来还是多年之后的过去?

丝缕

——致扬州

从地平线上伸出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你,盆景般的城市,你太小,几处绿荫就能遮闭天空,太慢,几条街只适合晚年的散步。

你的博物馆保存着冷僻的知识,关于刺绣、玉和漆器,关于忧伤的纵欲或快乐的劳作。你那十年前才修建的火车站是一座自嘲的纪念碑,当铁路被发明,你的繁华就驶进了终点。

至少你有一半的美来自倒影——运河,湖,雨水,唐朝的月光以及更早的记忆。即使闷热如八月,你也有一份裁自历史的清凉。你像在倒影中变得圆满的桥孔,甚至倒影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实体。

你是故乡。被任意吹送的蒲公英在风的疏忽中着陆,成为我的祖辈,他们忙于种植我的根却又不安于这片土地,像大雁,出走,回来,再出走,再回来,至今还在族谱里排成行。

或许我将是不再回来的那一个,更不会生前就在这里将自己安葬,但爱着你从湿重的绿荫里升起的塔尖,你油纸伞般撑开的亭子,你路边那些摊贩兜售的一部气味的史诗,还有你乡间小院的井和柳条筐。

过尽的千帆在水面划出远方的丝缕,你缄默,是要我震慑于生命有过如此漫长的开篇。月亮已无法再捧离波心,但熟透的藕被送到唇边,土腥味混合奶香,要我确认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藕断丝连。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一个满族男人,汉语的神射手,他离权力那么近,离爱情那么近,但两者都不属于他——短促的一生被大剧院豪华而凄清的包厢预订,一旦他要越过围栏拥抱什么,什么就失踪。哦,命定的旁观者,罕见的男低音,数百年的沉寂需要他打破——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活着,仅仅是一个醒着的梦。在寻常岁月的京城,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顽童

(注:这首诗是组诗《清河县I》中的一首,其中的“我”对应的人物是西门庆。)

去药铺的路上雨开始下了,龙鳞般的亮光。那些蒸汽成了精似的从卵石里腾挪着,往上跑。

叶子从沟垄里流去,即使躲在屋檐下,也能感到雨点像敷在皮肤上的甘草化开,留下清凉的味道。

我安顿着马;自街对面上方,一扇木格子窗忽然掀开,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绿花的红肚兜,看着天边外。她伸展裸露的臂膀

去接从晾衣杆上绽放的水花。——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脚有多美丽——应该有一盏为它而下垂到膝弯的灯。以前有过好多次,每当

出现这样的形象,我就把她们引向我的宅第。我是一个饱食而不知肉味的人,我是佛经里摸象的盲人。

我有旺盛的精力,我是富翁并且有军官的体形,我也有的是时间——

现在她的目光开始移过来在我的脖颈里轻呷了,我粗大的喉结滚动,似乎在吞咽一颗宝石。

雨在我们之间下着,在两个紧张的窥视狂之间门闩在松动,而青草受到滋养更碧绿了。

雨有远行的意味,雨将有一道笼罩几座城市的虹霓,车辆在它们之间的平原上扭曲着前行,忽然植物般静止。

雨有挥霍的豪迈,起落于檐瓦好像处士教我吟诵虚度一生的口诀。

现在雨大得像一种无法伸量的物质来适应你和我,姐姐啊我的绞刑台,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

我身上的海

那片海没有出路,浪从层叠的沟壑间撕开豁口,转瞬即至,扑向这一处岬角;来,就是为了撞击礁岩,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留下钻孔,升到半空,蒸汽般撒落海盆,变成烟花的残屑藻草的流苏,变成无数只帐篷搭建半秒钟的营地,突然间受余力推动,又绷成一道应急的脊梁,为了让下一排浪跃得更高,来了!如此黏稠的穿越,以血卷曲刀刃,以犁拉直瀑布,裹挟着风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击过才满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一个名字,一座岸——虽已不能经常地听见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还在。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一书,由雅众文化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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