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细腻的光线斜洒下来,将湖面划分两瓣,半如鲜橙,半似墨瓜。周围的柳枝全都褪去绿衣,进入了冬眠期;鱼儿晓得冷,纷纷聚集在橙皮上,或发呆,或嬉戏,或小嘴“噗泡”,自娱自乐。
“你们可真好,无忧无虑的整日玩……不用工作,也不会失去工作……烦恼呢,自然也是没有的……”他双臂靠在栏杆上一脸呆愣的喃喃自语,。
人说相由心生。果然,失业以来,情绪持续低落,双眼无光,而本来皮肤差,就显老,加上胡须未修,发髻带银,猜是五十余岁,也绝不过分。
然而,他实岁才三十九。
右脚回旋一百八十度,转过身来,背靠栏杆,脸面缓缓上仰,半眯着眼,学着鱼儿,享受这片刻惬意。
他常自嘲是天生劳碌命,不干活浑身就像被捆绑似的不自在,若让他闲上几天不做事是要比连续加班几个月更难受的!主要他脑袋里是这么个逻辑:干活,就有收入;有收入,心就踏实;心踏实,活得就硬气!可现在,他已经半个月没干活,没收入了!心情就像车胎被钉子扎了一夜,内气将要漏尽了。
近来,他照例按上班的时间出门,找工作。几乎每个厂房门口,都摆着或贴着招聘大字。工作岗位是不缺的,但总望而却步,想,好歹之前也是个组长,再进去,不等于回到十八年前了吗?这个岁数,还能再熬出头吗?且,谁能担保它不会又倒闭了呢?他也知道,想是没用的,迟早还是要进去的。但,这始终需要个缓冲的过程。生活的矛愈渐锋利,心里的盾则是愈薄愈弱。他相信,再过几天,就会自然而然的妥协了。生活,是不会让人静静的,伫立不动的,放心吧!
“扑通”数米外有个小孩童将颗石子丢进湖中,一片鱼儿登时慌了阵脚,如老鼠遇见猫,“咻咻”的往洞里钻,没了踪影。
“小祖宗,可别爬上去了!”体态雍容的阿婆,小跑着追至那孩子后面。
“我在跟鱼儿玩呢!它们真胆小,全跑了。”
“嘿嘿,你们也是有惊怕的时候……”他想。忽然喉口发痒,需来一根。摸索着口袋,出门竟忘了带。这几天常是迷迷糊糊的,不点上几根,脑子像滩死水,身子总不得劲,活络不起来。
“活没得干,烟瘾倒犯上了,真该死!”埋怨着,朝不远处的茶屋走去,那里有得买。
点上一根,站在几个神情悠然的军师似的长者后观看棋盘上的对战。“先用马挡才对嘛,用炮不是白死了……”他忍不住为黑方走错而惋惜。
大家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个观众,冷冷的打量了他几眼。方形脸,顶着黑色绒帽的红方棋手,抿了口茶,带着极重的本地口音,颇为威严的警告:“观棋不语!”
他脸色霎红,半分尴尬半分恼怒,想,刚才旁边这位大爷不是也评论了。继而又想,是啊,我失业了,是没资格开口的。
他曾多次跟那女人计划过憧憬过晚年生活。公司有给员工办理社保卡,虽缴纳的不多,但他估算着,待到退休之后,维持老两口基本的伙食费当是足够的。到时儿女早已可自立过活,他们再随便找个轻松差事,足可安享晚年。闲来时也来这公园散散步,下下棋,岂不乐乎!但这些时日,恍然知觉:未来绝不会如预计的那般美好。其实这早有预兆。近几年来,工资基本没涨,可同样是使出张红色钞票,换得的东西,却逐渐减少。他实在想不明白,同样是张纸,怎么会越变越薄了呢?难不成是用久了,给搓薄的!他试图把烟戒了,尽量少抽;然后同事之间的小聚能推就推;再从中午那顿快餐中减下道荤菜,才勉强防御住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偷”。他想,总会熬过去的。
而如今,在他心中如堡垒般的公司竟消失了!
他确实是迷茫了!
这种感觉在青春时期也是有过的,但滋味却是决然不同的呀!年少时的迷茫,好比在三岔路口,虽不知该往何方,但只要脚步迈实了,足有信心可走到想要的地方;此刻的迷茫,正如汪洋中翻船,托着木板,失了底气,遇到个荒岛,有幸存的可能,可心下终究是惶恐不安的。
他想着,看似毫无目的地走着,半个多钟头,又到了曾经工作的地方。这里是本市最早的工业园,整体格局划为五排,坐落着数十幢五层高的厂房车间。最辉煌的时候,这里是没有夜晚的。各类机台铿锵有力的运动声,五湖四海口音夹杂的细细碎碎的交流声,不知疲倦迸发出无限激情的,如翻滚的岩浆般的心跳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荡漾在工业园的每个角落。他曾将这里想象成是富丽堂皇,载歌载舞的宫殿,又或是拥军千万,铜墙铁壁的城池。而他,也是在这里,攀登上了人生中的巅峰。
初中还未念完,就因家里穷,不得不出门闯荡。辗转各地,最终来到这里,落下了根。可能是领悟了老爹经常嘱咐他的那句话:“在外面,不管做什么,踏踏实实的坚持下去,总会有出人头地那天。”所以,从落脚,到现在,足足有十八个年头。
那年,进到公司上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由于要新增三条流水线,才扩招二十几个,可应聘的足有百余人。不过幸运的是,招聘的主管恰是他的老乡。在千余公里外的城市,老乡见老乡,即使没有两眼泪汪汪,也需得特殊照顾一下,又见他憨厚实诚,便带进去了。公司主要生产音响内的一个特殊配件。根据客户机型要求,大小材质不一,但流程都是相同的。钢圈绕铜线,修线,贴纸,烘干;粘剥离剂,擦剥离剂,焊锡,成品初检,品管部复检,出货。
随后几年,公司订单量如火箭喷射似的往上飞,原本只有一层的车间拓展至三层,工时改为两班倒,半月白班,半月夜班。很快,他就熟练了每道工序。不出三年,便当上了组长。最威风时掌控着三条流水线的工作量,下属三十多个,每个月的最佳绩效奖是稳操胜券。他是有当领导的天赋的。每天流水线开机前,关机后,都要聚集下属各自发表下言论,最后总结,或鼓励,或夸奖,或批评,调整好团队的状态。而每每这个时刻,就有种豪迈的成就感,正如同将军指导着兵团在为祖国的未来作战呢。他自然也知道,在这工业园里,有大大小小近百家企业,当个小组长还算不上个人物。不过,知足了!
他蹲在公司后门货梯平台的斜坡边—往日上下班的进出口,半垂着头,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白烟从鼻孔冲出,迷蒙了那张如干柴般的脸皮。
按他最早的预测,世上人口越来越多,产品的供货量自然不停往上升,只要把控好质量,公司必然是越做越大的。而他的后半生,将兢兢业业的坚守在岗位上,如同边疆的战士默默的挺立在紧要关口,日复一日,直至退休;再带着那么点侥幸:职位或许还能再上一级呢!可是,公司的巅峰,也是他的巅峰,竟只维持不到两年就呈下滑的趋势,并逐步返回到原点。虽然还是组长,可规模远不如从前,且人员流动性非常大,效率也随之降低。绩效奖没了,加班量少了,收入是大大缩水了。不仅如此,更让他讶异的是,上下班时,工业园内曾熙熙攘攘,乌压压像群蚂蚁大军涌动的街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渐变得零零散散,像是九点后的菜市场。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得出了一个自以为很独到的见解:潮起潮落,日月交替,是自然的周期循环,要不了多久,产量就会反弹上来的,熬过去就是了。
老员工相继跳槽。不少临辞别前还邀他说,咱们公司已经没前途了,新工业区那边的电子厂规模大,环境优越,待遇更好,走,过去吧。他认为他们鼠目寸光,缺乏远见。哪家公司没有困难的时刻,干了这么多年,贸然离去,不是等于前功尽弃,那是要后悔的!所以总是客气推辞:算了,新环境,怕是不好适应。
上个月初,告示出来,宣布出完最后一批货,公司就将解散。他不敢相信,直到跟厂长,经理,副总逐个确认过,才彻底死了心。有的员工竟选择罢工抗议,还扬言要去劳动局状告老板。只因公司解散只补贴给员工一个月的底薪,违反了劳动法。他没有参与,心里暗骂那些人不是东西。公司倒闭也不是老板情愿的,有补贴已是仁至义尽,怎还好意思去告人家,那跟土匪又何区别!
整条差不多二十米的流水线,承载着的是他十八年的热血激情。每天开工时,听到“啪”的启动按钮声,看着墨绿色的皮带缓缓加速,然后匀速跑动时,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便跟着活跃开来,仿佛那启动开关也同时控制着他体内的血管。而那细微的,有节奏的“刷刷刷”摩擦声,更似一曲永不腻耳的催人向上的励志乐音,充实着他的心灵。然而又是“啪”的一声,墨绿色的皮带缓缓减速,然后停了,永远的停了。他的血管真的不顺畅了,手软腿硬,头重脚轻,心塞眼呆。当亲自将组上最后一车的产品推至品管部门前时,热泪就不自觉的落下,也不敢让人看到,赶忙偷偷拭去。这进去,就彻底结束了!当晚,他自掏腰包,在大排档饯别组上的成员。多年来,在公司是结识不少人,但基本是出去了,交集也就断了。他清楚,这一顿,饯别的不仅是段段脆弱的情谊,更是自己十八年平凡而又难忘的青春岁月。醉醺醺的挥送应是不会再见面的下属,又红了眼眶。
烟头上的点点火星挣扎着想要燃烧到生命的尽头,可却被他按在地上戳了一圈,无奈的消失了。他似乎还不放心,又逆时针戳了两圈,站起身来,右脚掌贴上去,狠狠将它碾压成了“饼干”,这才大松一口气。
回首望着那枯干色泽的车间外墙上的那枯田般的窗户上,方形玻璃片中的长条白炽灯管,愤愤的自语:“**的,我再也不来了!”他是有过幻想的,突然来个大单子,公司重组,老板紧急将他召回……而他正随时待命着呢!
“他们厂不是倒了吗?还来干嘛?”
“处理设备的应该。”
“前几天不是载走了?”
“那些破机台也就是当废铁卖了,能值多少钱?”三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从他身旁走过,随意交谈着远去。
他认得他们身上的制服是前边鞋厂的。他觉得他们的面容十分熟悉,可却是叫不出名字,只能断定是那个厂的老员工。他先是觉得亲切,而后是羡慕,再来便是为他们冷漠的言语感到愤怒。可又能怎么样,那是事实啊。他仿佛是被师门废除武功逐出的弟子,行尸走肉,落魄不堪,为江湖人士所不齿。当穿着各色工作服的江湖人士从身边断断续续经过时,他才意识到:是下班了。
他缓缓跟着部分人的步伐走向了工业园旁的“美食街”。全国各地的风味都曾在这里出现过,如沙县小吃,刀削面,酸辣粉,北方水饺,川西徽小炒,新疆羊肉,晋江牛肉……尽管口味没有那么地道,可饭点时依然得乖乖的等上好一会。
他靠近家快餐店门口,排上小队。这是家老牌的快餐店,以经济实惠闻名工业园。他是老客户。有些生活水平较高的同僚嫌弃这家的油不好,肉不新鲜,但他不以为然,想,都是香喷喷的,吃到肚子里还会不一样!同样的菜色旁家的得多算两块,两块不是钱呐!以往点菜的时候,老板娘总会热情的招呼一句:“来啦,王组长。”并会在舀菜的时候,刻意的加那么一小勺,然后端给满脸谢意的他,客气道:“吃好,吃好!”不过几日没来,老板娘仿佛生了气,淡淡然机械似的舀菜,算账。虽然面上仍带着一种不失礼貌的微笑,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疑惑,然后心虚,想:“也对,我失业了,该是这样的。”
尽管他身上穿得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工作服,但,一切都因公司倒闭而改变了。就像是老家村里的枯井,口子依然浑圆坚固,但不出水了,谁也不爱朝它有说有笑了。老板慷慨的没将制服收回,而他又穿习惯了。平日里套上其他服饰,像是带着虱子般疙瘩难受,没了那份潇洒干练。且组长的制服又有别于下属制服,就有如将军身上的铠甲,威武气派的。而老板娘正是从他的制服上得出八分靠谱的结论:这个人,不会再是常客,也不会再带同事来捧场。过分热情消耗的那份体力,能省就省吧。
他今天之所以要在外面破费,全因昨日跟那女人产生了理念上的纷争。他暂时不想看到她,得想明白了,想透彻了再回去。他比往常多点了一荤一素,不过饭却吃没几口,但灌了瓶五百毫升的啤酒,肚皮倒也鼓了起来,脸颊上泛着酒精催发的红晕,打了个嗝,又点上一根,结束在这里最后的午餐。来到站台,从兜里掏出张黄绿色的卡片,不禁感慨,在这座城市,最划算的应当就是坐公交了。没卡一块,有卡八毛,上车坐多少个站都一样。要是所有消费都这般,就好了。
“今天没赚,花的还多,真该死!”他用拳骨跟站牌的钢柱硬碰,当的一声,便败下阵来。车次很频,不一会便上了车,坐在后二排靠窗的位置。这个点,这条路线,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他有些困乏,但又眯不上眼,总要想出什么所以然来,才能安心。他见前面的几个乘客坐姿松散的直望着窗外,仿佛跟自己一样,是个颓废的失业者。又想,也许他们真是失业者,不然,这个点,该在公司休息个二十分钟,备战下午工作才是,哪有功夫来搭公交。心头突然涌现出莫名的责任感,他想跟他们说:“没事的,会过去的。我也是个失业者,但我不害怕,暂时的迷茫是不会阻碍我们创造更美好的未来的。我们要有信心才行,对,有信心……”
车子止动间,车上多了两人。男的瘦得像竹干,顶着个黄色的爆炸头,犹如奔放的向日葵;女的看着文静,羞涩,可能是最近火气大,所以脸上的痘痘红得发光;手牵手走过来,坐在他的右前排。
是对情侣,他想。记得,那时跟那女人刚确认关系,也是这样,手拉着手,搭着公交车,到处瞎逛,算是约会。有次,在沙滩上玩嗨了,竟把鞋弄丢了,满脚粘着沙粒上了车。不仅是司机,所有乘客都是脸上深刻着嫌弃,猜是在想,这两人真没素质。他们互相做了个鬼脸,暗笑着。
他在这座城市十八年里,就有十六年是跟那女人一起度过的。几乎每条公交线上,都有共同的记忆。可昨天那女人竟说出这样的话:“走吧,我们回老家去吧,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家。
他很生气,厉声回她:“我们在这里认识,结婚,生子,待的时间比老家还长,哪条路有哪家店,哪里搭车可以去哪里,哪里买菜比较便宜……都熟得很,怎么就不是家了?”
“可咱们的收入状况跟不上这里的消费水平了啊……房子还是租的呢……”那女人被他吓得哽咽了。
“难道换个地方,就都会变好了吗?”昨天他是这么回答,现在还是这么想。
他要去海边。那天,来到这座城市,第一次看到海。那海,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蓝,那么美;海上有几座馒头大的岛屿,红纹的标塔,蜗牛般的船帆,尽头迷蒙蒙的像遮了层灰纱,隔断了视线;心中如那海面般激荡澎湃,赤着脚丫感受着波浪涌送来的冰凉,他高声喊:“大海,我的未来是在这座城市吗?”第二天,便进了公司。
所以,他想再问问……
两旁的建筑徒然高耸起来,车子仿佛驶入了森林。而冲出这片森林,便是满载希冀的大海。窗外刷刷而过的画面变得朦胧,他突然盼念,这趟班车不要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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